陳昌煒醫生是2022年香港人道年獎得主,他於2017年與一班志同道合的兒科同事,成立「香港兒童紓緩學會」,過去一直致力推動相關項目在香港發展,現為兒童紓緩學會主席。
我們將一連兩集刊出陳昌煒醫生的訪問,從他的經歷看香港兒童紓緩治療的故事
今年,他當上醫生剛剛三十年;鬢髮微白,額角平添了皺紋。
三十年來他一直在公立醫院的兒科部門服務,很多早逝的生命跟他擦肩而過,縈繞耳際的父母的哀哭叫他難以忘記。幸福得一種,而他看見了千萬種的不幸,卻反而變得更加敏感動容,「以前剛成為醫生,半夜三更起身去收急症,細路發燒39 度,我心諗:燒咗一日之嘛,39 度之嘛,哪用去急症室呀⋯⋯」
他是陳昌煒,東區醫院兒科顧問醫生;於 2017 年與一班有心同事,一起成立「香港兒童紓緩學會」,更於 2022 年獲得香港人道年獎。過去多年,在陳昌煒和學會的積極推動和爭取之下,兒童紓緩課程終被納入為 兒科醫生的必修課程中,為「治病還是治人」的醫療價值觀,邁出了很重要一步。
這三十年來,與無數病人打過照面之後,陳昌煒沒有變得更麻木,反而成為了一個更敏感的醫生;因為在行醫的旅程上,他看見了,一點什麼。
陳醫生(圖前排症二)跟東區醫院的同事,攝於國際帽子日。「國際兒童紓緩網絡」將每年十月第二個星期五,定為國際帽子日,帽子是癌病兒童接受治療時的重要服飾,除了保暖亦象徵維護孩子的自尊心。
他有一段黑歷史
醫學系成為近年 DSE 狀元最嚮往的學系,今年十個狀元裏,有 8 人志向是成為醫生。陳昌煒於 1987 年考上中文大學醫學系,當時尚未有濟世為懷之志,用的不過是排除法。「那時最流行 Business 和 Engineering 學系,是最賺到錢的科目。但我亦好肯定自己不會讀商科,因為不懂搞人際關係,都係用排除法看成績揀科。那時候沒有所謂的神科,父母也沒有灌輸長大後要做醫生的諗法。」
他在醫院實習時,曾待過不同的專科部門,「我並非特別標青主動,不喜歡做手術,故不會揀外科,但見兒科病房好有生氣,心裏喜歡,有些人則驚細路仔喊而不會選兒科。」甫畢業他便到過幾間醫院的兒科部門面試,後獲明愛醫院兒科取錄而成為了駐院醫生,只是想不到,在明愛一做便廿七年,直到兩年前才轉職東區醫院兒科病房。
醫生不是聖人,陳昌煒不介意揭自己的「黑歷史」,他說曾有相識多年的同事憶述年輕時的他「好有脾氣」,「係㗎,有時半夜三更起身去收急症,我會嬲㗎!覺得啲病症好濕碎,去急症室的原因好無謂。」不過隨着他見過更多的病患,沉澱了愈多的觀察之後,「明白了很多東西和世情,要用一個全人的方式去思考和醫治。」
陳昌煒在兒科部門除了接觸到一些突發意外致死的小病人外,他在明愛醫院相連的樂仁學校裏,亦見過很多兒科的奇難雜症,「有好多遺傳病、複雜病症、腦痙攣等,我們叫做生命有限制的病。」在這些病房裏,小孩的病症都比較嚴重,欠缺活動能力,外人或者覺得他們好像「昏迷」了一樣,「例如很多小朋友失明和聾,智力沒有發展,從醫學角度上,他們只有味覺和觸覺,好像處於昏迷狀況那樣。」不過,從小孩的父母口中,往往又會有另一番的觀察,「父母或者照顧他們的助理,會講到小朋友今日開心定唔開心,他們在期待誰人來探望,講到不少關於小朋友的意識。」
他坦言,自己後生時「不會信」,「慢慢地我的想法改變,父母作為最親密的照顧者所感覺到的變化,就是一種變化,我作為外人沒資格去否定。我開始不會只覺得自己是對的,會一併看看父母的感覺。」他在病房裏又看見很多幫孩子按摩、跟孩子說話的媽媽,「我以前會覺得,這些工作有助理會做,唔明父母為何咁堅持要日日來醫院,純粹塗塗藥膏。」後來他漸漸理解到,媽媽覺得今日尚能替孩子做的東西,就好想盡量做,「她也不知道孩子下個月是否還在世。」
陳醫生(圖中)與今屆兒童紓緩學會理事合照。
世事的安排
在行醫的旅程上,陳昌煒看見了,一點什麼,「有些東西醫學解釋唔到,但也不能否定它們的存在,例如世界上有些事情,總有安排。」
他記得,病房裏曾經有一個患腦癌的孩子,不屬兒科治療,但大家都會記得他。「是個六、七歲的男仔,癌症很猛烈,他上到病房時又暈又嘔,已經昏迷。」醫護預計他時日無多,給孩子安排了一個獨立房間,那天晨早十點幾,其血氧量讀數只得三十幾。「通常好快唔得,因腦壓一大,壓住呼吸系統就會死。讀數正常應是九十幾,這種情況一般頂到幾個小時。」但男孩子卻不止頂了幾小時,他一直「撐住」,一直撐一直撐,撐到傍晚七點幾,有一些 NGO 的人員正陪伴男孩的弟弟,動手在做送給哥哥道別的勞作。他一直撐,撐到姊姊放學後趕來醫院;他撐到所有愛他的人都來道別了,才離開人世。
陳昌煒說:「我很記得,男孩一直頂到夜晚十點幾才走。醫學上確實好難解釋,點解三十幾含氧量,可以一直撐到咁多個小時?」他頓一頓再道:「有些事情總有安排。」
於明愛醫院任職時,陳醫生(圖右三)與其他醫護一同帶着有長期病患並須時刻使用呼吸機的小朋友,到醫院的公園散步,實踐紓緩治療的精神。
難以解釋的 timing
關於一些科學不輕易解釋到的微妙安排,又叫陳昌煒憶起往事。
「那位媽媽已經移民英國了。」他記得,兄弟倆都患了遺傳病,哥哥先離世,弟弟仍住在醫院。媽媽每天都來探望兒子,替他洗澡抹身。社會運動之後,爸媽很想帶着正念小學的女兒移民英國,卻又放不下兒子。媽媽總是跟陳昌煒說:「阿仔未過身重,我都不會離開」、「總之個仔死了才會走」⋯⋯
最後兒子於 2020 年七月離世,這家人帶着女兒在暑假離港,還剛好趕得上九月開學。陳昌煒說:「個仔不會知道媽媽想離港,但可能上面知道了,便替這家人安排一吓。很多事情也難以解釋,但總會讓你知道,事情是有安排的。」
2019 年,香港兒童紓緩學會舉辦相關講座,主要對象為醫護人員,陳醫生(圖前排左四)與一眾與一眾參加者合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