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們的孩子都不會行不會說,她們的生命卻照亮着很多家庭。每個人一生中都有一座山要跨越,這兩個上山下山的故事,或許可給你一些力量、一點勇氣,繼續昂首闊步走那未完的路。
琳:瑞琳媽媽(圖右)
芊:芊悠媽媽(圖左)
琳:女兒瑞琳今年十三歲了。病發時只是小一生,在學校打完防疫針後發燒發呆,語無倫次,最初還以為是針藥敏感,送院搶救才知是先天性代謝病,個多月後從深切治療部出來,從原本識行識走變成了植物人。我們根本反應不來,代謝病,聽都沒聽過,只記得言語治療師有天來嘗試餵食,見瑞琳無法吞嚥就說:「佢應該食唔到㗎啦。」原本還算堅強的我終於崩潰,她很愛吃啊!
接着是連串的腦科手術,輾轉有護士問:「有冇諗過簽預設醫療指示?」為什麼要簽?什麼時候才要簽?我反正天天在醫院,還有什麼要預設?太多不明白,我就一直擱着。直至有回從睡夢中收到醫院電話,說女兒情況緊急,問要不要急救,我腦海一片空白,明明才剛餵奶離開⋯⋯似乎,有些事情還是得預備一下。
沒多久就在醫院認識了聖匠堂的「友晴同路」紓緩服務(現為「友晴同路」社區支援服務),記得那天接到電話說要來家訪,我婉拒說:「阿女響醫院,你上嚟冇嘢好做喎!」但社工竟然回應,「唔梗要吖,我哋嚟探吓你,探吓屋企人啫。」我才知道,原來有種服務不只關顧病了的孩子,還關顧照顧者和家人。
自從瑞琳病了,我全副心思都放在她身上,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學校陪她。姐姐和哥哥只好請媽媽帶,大家都積壓了很多情緒不懂處理(見下集)。丈夫不能常常請假,幸好我姐是護士,有重大決定要見醫生簽紙,她都陪着我。朋友約我吃飯聊天,我都推卻了,不知從何說起,講兩句又忍不住哭。對方通常只得兩個反應,一是勸你「唔好喊」,一是「你真係好慘⋯⋯」這我早就知道了,還用你說嗎?
小一前的瑞琳精靈活潑,病發後只能靠輪椅出入,但兩母女臉上的笑容始終如一。
上山方法千百種 別忘了善待自己
芊:但能把經歷講出來會舒服些。我也是第一次聽你的故事,之前都是零零碎碎的聊。記得我倆在兒童醫院認識,女兒住同一間病房。2019 年底疫情爆發,護士嚴格執行社交距離措施,我們聊兩句就要散開,很搞笑。芊悠跟瑞琳不同,她出世第八天便患上腦膜炎,我在醫院見着她面色發紫,擔心得體溫飆升,她在樓上搶救,我在樓下排急症⋯⋯那是我第一次當媽媽,女兒像個膠公仔般插滿喉管的影像,至今仍揮之不去。
半個月後,芊悠終於醒過來,雖然醫生早就預告腦部嚴重受損,很難活得像正常小朋友,但我們仍心存希望⋯⋯直至出院回家,挑戰接踵而來。她的腦癎不斷,經常來回醫院,只要能留家一星期,我們便得買蛋糕慶祝。
身邊很多人都說:「佢仲細,大大吓就會好啲㗎啦!」我們也真的寄望於各式各樣的治療和訓練,但試了一年、兩年、三年,芊悠都不再是 BB 了,偶有進展,但每次抽筋又打回原形,一直無限 loop⋯⋯
今年她跟瑞琳一樣十三歲了。我有時會想,腦膜炎是出生後第八天的事,早該成過去式了吧?至於抽筋,大不了學習與它共存?但傷害不斷浮現。今天發現她原來控制不了體溫,明天檢查發現缺了腎上腺素,後天驗出脊柱側彎和骨質疏鬆,後來竟然連癌症也找上門⋯⋯不斷試新藥又迎來不同的副作用。那些困難未必有解決方法,我們只能學習接受,盡量維持她的生活質素。當初取名芊悠,就是希望她在茂盛的草木之間悠然自得。
取名芊悠,是因為父母希望她悠然自得。即使得病,還是盡力讓她活得快樂。
譬如說去年年中,芊悠因為抽筋頻繁,要注射很多針藥,針愈重人愈呆,連吞口水都不行。她不會行不會說,唯有吃最滿足。見她吃不下,我心痛極了,不斷試餵,直至護士來罵,「你係咪想攞佢條命嚟較飛?」慢慢我們想通了,既然不能強求無抽筋的生活,唯有努力學習平衡,找到偶有抽筋卻仍可精精神神地生活的狀態。
照顧當然有乏力的時候,有時老公會幫忙,讓我去行山。坦白說,我仍然在那個「無限 loop」之中,只是不像昔日般大上大落而已。迷惘時我會問問「友晴同路」的社工和護士,有時一句話已經能幫忙撥開雲霧。他們提醒我,上山有很多方法,不一定要「直剷」攻頂,慢慢拐彎上去也行,最重要的是我也要走得舒服才行。
讓自己舒服?以前不敢想,亦沒空想。記得有回參加芊悠同學的喪禮,對方的媽媽說:「我終於放假啦⋯⋯」但我還未想放假啊!社工提醒我,不一定要放大假,偶爾讓自己歇歇也不錯。
陪伴力量大 照顧者也要被照顧
琳:照顧者有時確實需要提醒。我最初對紓緩服務很反感,覺得女兒未死,有什麼好談?後來接觸了,才明白當中的意義。互信是要時間建立的,要是不及早了解,待孩子真正出事時,你根本什麼都聽不入耳,更難接受援手。
像是在疫情初期,醫院暫停探訪,我頓時失業似的,覺得世界再沒希望。「友晴同路」的社工來陪我聊天,有個懂自己的人,感覺舒暢了點。後來醫院恢復探訪,社工每次來醫院找我,我忙着餵奶和抽痰,每次都推說好忙,「最多出嚟十五分鐘㗎咋!」結果是自己忍不住,一聊就一小時。
照顧者總以為自己不需要「被照顧」,但每天在病房看見別的孩子進進出出,會行會走會叫媽媽,感覺很難受,究竟什麼時候才輪到我女兒呢?有時「偷雞」去吃飯,未吃完電話又來,說醫生有事要商量。病情不見好轉,手術卻一個接一個,每次在手術室外等待都是煎熬。有人陪伴感覺會好一些。所以我覺得兒童醫院安排你(芊悠媽媽)在我鄰床,也是我的紓緩治療,哈哈哈哈!
芊:原來如此!
琳:一個人帶孩子覆診是很大的挑戰,要推車又要抽痰餵奶,自己連上廁所都艱難,至於醫生的話有時真聽不懂,更不會問⋯⋯「友晴同路」的社工護士們來陪伴,令我淡定很多。陪伴是很大的力量。
決定無分對錯 為那天做好預備
芊:我們常常要做艱難的決定,要不要做某些治療?會不會試新藥?如果早點認識他們,一起商量就好。每次決定都忐忑,感到好大責任,我怎能衡量這新藥或治療適不適合她?
琳:那時帶瑞琳覆診,和一個癌症復發的婆婆聊天,她說自己很看得開,即使現在要走都無悔。然後她聽了瑞琳的狀況,竟然直指我「害死佢,你當日唔同佢做手術,由得佢走咗咪好囉!而家要佢受咁多苦⋯⋯」
是不是我害了她?當時情況太危急,我只做了一個媽媽能作的決定。最難是每隔一段時間又有新難關,沒完沒了⋯⋯同路人曾分享,我們只能在每個當下做一個最適合孩子的決定,如果當初選擇唔救,或許以後每天都會呆坐家中後悔當初為什麼忍心放棄孩子⋯⋯所以決定無對錯之分。做了,就別再回頭望。
芊:有些事情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。我曾以為紓緩治療只關顧身體,原來心靈都有很大需要。芊悠慢慢長大,我有時感到死亡很接近,既然不知道它何時會來,只好希望大家在餘下日子都過得好好的,同時為那天做好準備。這對我來說極重要。從小湊大我的嫲嫲早年跌傷入院,狀況急劇轉差,我受不了那種突如其來,自己跑去找心理輔導,沒多久嫲嫲就離開了,緊接着是芊悠確診患癌。輔導過程中,我一直為離別做準備,學習接納死亡,於是它看起來便沒那麼可怕。在我來說,紓緩治療亦如此。生命,不就是生和死。
琳:死亡是要預備的。好像預設醫療指示,我們也需要時間消化,由信任的人去解釋,不能靠醫護三言兩語,說簽就簽。
芊:這幾年接受紓緩服務,確實讓我慢慢看通透了。這段路怎說都是難行的,上山下山上山下山⋯⋯「友晴同路」這名字改得好,雖然我們無法愚公移山,但有他們同路,就不用自己低頭一直行,即使山路崎嶇,間中也可抬頭望望風景。
琳:以前的我很封閉,講幾句就喊。現在自覺開心了,參加多了活動,聽多些人的故事,又講講自己的,原來挺開心。
芊:對呀!社工常讚我,「芊悠媽咪,其實你真係好好㗎……」很開心,已經很久很久沒人讚過我了。
父母這身份常會把夢想變成泡沫,特別是罕見病患的照顧者更甚。Jackie 的夢想是開辦民宿,希望有天夢想達成。
琳:疫情令很多家庭變困獸鬥,心情抑壓,大家都需要陪伴。只要你肯講,願意跳出框框接受別人的愛,就是療癒的第一步。
有人問我,撇除媽媽的身份最想做什麼?我真的沒想過。我姓呂,朋友都叫我阿 Lui,我廿幾歲結婚,生了三個小朋友,一直當媽媽的角色,但我其實好喜歡返工。生大女時我媽幫忙照顧,我上班做文職,明明可以放工也不願走,就是逃避湊女。後來媽媽逼我自己照顧,我才開始學做媽媽。我有時會反思,是否應該有自己的夢想呢?萬一瑞琳走了,我要做什麼?總不能什麼都不做,一天到晚思念她。
芊:我叫 Jackie,其實當初也想問你名字,但慢慢就以媽咪相稱了。我做過電影幕後和旅行社,也當過老師。朋友常問,會再投身社會工作嗎?我想很難了⋯⋯我喜歡學習新事物,疫情時會上 Zoom 學做餅。我也很需要 me-time,但平靜的日子不多。媽媽這角色令自我價值很低,不停輸出,好 dry,感覺現在什麼都不懂,去便利店打工也未必有人請。有時也想重投職場,看看自己對社會還有什麼貢獻。如果有機會,開民宿也不錯啊!這也是我的夢想。